漆树湾是蜀地嘉陵江边一个务农人的村落,诗人吾平的先祖和父母就生活在这里,诗人在这里度过了他的童年少年,正如他诗里写的:“那里埋葬着我的祖先,还有我的童年!”
诗人成年之后,把诞他乳他的漆树湾搬到了琼岛的南渡江边,浓缩成他的书斋——“漆树村”。
我把漆树村构想在南渡江边,因为漆树村相比漆树湾更近南渡江。
于是,海岛的漆树村与川地的漆树湾汇融,蜀文化和琼文化汇融,在漆树村里萌发、酝酿、腾涌出吾平的诗篇。
之前,我读过吾平的诗集《猫先生》《孤独之光》。时隔不久,《海南走笔》诗稿又发到我的邮箱。吾平高产,诗作成束集簇!
三亚夏季的一天,在电脑屏幕上阅读吾平的诗作。子夜已过,诗稿还未读完,却泛生读诗的感慨:艺术不是云里雾里的虚幻,不是居高临下的说教,应该是贴着我们爬行的地皮,揣摩我们喘气的心肺,抚慰我们孤独的心灵。如智者给我们贴心贴肝地讲述他们的生命智慧、生活感悟、对人性的探讨。没有盛气凌人,没有矫揉造作,没有虚伪应付,全是朴实真挚、热烈淡然。
把《走笔海南》里的一百多首诗读完,吾平的艺术追求非常符合我对艺术的理解,喜欢他的诗风,引起更多思考。
诗篇引导我的视觉瞄向了嘉陵江畔的漆树湾,瞄向了南渡江边的漆树村。
漆树湾尽管贫穷,闭塞,落后,但没有亏待吾平。
漆树村尽管孤独,不入喧嚣,欠大富,缺大贵,同样没有亏待吾平。
因为,我在诗里读到他在漆树村的写作——更深夜静,一壁书柜、一个书案、一杯清茶、一支香烟、一台电脑,还有三只小猫。就像诗人写道:黄昏来临时,告别四面八方的广场路。进入我的孤岛世界,阅读,写字,忘我。
日日,月月,年年,恬静、无欲、忘我境况下的阅读、思考、写作,几部诗集和《海南走笔》的出世,就不难理解了。
诗人从蜀到琼,就把命运付托给了海岛,也把情感融入了琼岛,《海南走笔》写了海南的万绿园、文昌鸡、小镇、海湾、树木、景点、台风、食物、街道、高铁、高速公路、风俗、民情、保安、打工仔、小摊小贩,海南纳入了吾平的诗中。
现代社会,很多地域都要选出代表当地的植物。北京的月季、上海的玉兰、重庆的山茶、香港的紫荆、海南的椰树。《海南走笔》自然少不了对椰树的描写:有椰林,便有了椰岛风情。有坚守,便有了东郊椰林。你是海岸的风景线,一株株,一排排。
还有这样的诗句:我曾带椰苗回川,种下希望,结果是失败。
无论是北京的月季,还是海南的椰树,都是当地文化的浮表,不是真髓,真正能代表地域文化的是民俗。苏州可以建筑宏伟的秦剧院,可以把秦剧的名角请来,但绝不会造出零下十多度的秦民,缩着脖子在野地里看秦腔的痴迷;上海滩的超五星级酒店可以购来最好的羊肉,请来最好的厨师做出最好的羊肉泡馍,但绝不会造出座位不够,食客蹲在地上饕餮的场面。凡是可以通过位移营造的效果,都不能代表当地文化的真髓。
海南有根深蒂固的黎苗文化、源远流长的贬谪文化、泊来的南洋文化、近代的闯海文化,这些各自为体系的文化在海南相互影响交汇,形成了特有的海南岛文化。这些文化,只能是海南文化的一个分支。真正代表海南文化的应该是老爸茶:一壶粗茶、一碟小点、一双拖鞋、从中午喝到傍晚,那种无欲求、顺自然、恬淡适静的人生态度,才是海南文化的真髓。试想,把海南的老爸茶搬到北京的王府井、上海的外滩、西安的钟楼、成都的春熙路,会有那么多人来喝?
到了海南,无论是原著民,还是外来移民,没有人没喝过老爸茶。
吾平的《海南走笔》,对老爸茶进行了泼墨式的描写,对老爸茶的文化底蕴做了有益的探究:
小镇的美,闲情雅致。早茶或者下午茶去同一家店,花上二元五元买张幸运小彩。日子过得很慢,心情不沉重。就像小镇天空,干净而明亮。
还有:在海南岛的城里或者小镇,处处是这样的景象。男女老幼花五块、十块钱,享用一份茶与点心,早茶、下午茶,一坐就是半天。吃老爸茶,都是普通人,没什么大事,也不太忙。花点小钱,花点时间,免费呼吸干净的空气和阳光,感受真实的内心不被虚度。在椰风习习的海南岛,伴随着阳光海浪沙滩,邀上三五好友,坐在简陋的桌椅吃老爸茶,胜过所有喧嚣与繁华。
黎明和夜晚,诗人和他的小猫,囚在漆树村里,猫望着窗外的星空发呆,诗人望着窗外的星空,思念生养自己的漆树湾,思念是情,情激出诗,难怪吾平的诗篇汹涌澎湃。
童年,是生命历程的出发地,以后的生命演绎都是在这个基础上的延伸。故乡,是生活的发源地,人的母本生活;故乡的文化是母本文化,人以后接受的文化,都是母本文化的后续和嫁接。人的生命离不开童年阶段,人的精神离不开故乡的熏染。
诗人在漆树村创作的诗篇,早已在漆树湾埋下了种子。每当诗人诗性蓬勃或枯竭时,首先想到的是故乡——嘉陵江畔的漆树湾:今夜,我在海南眺望北方的土地,那里有我春种秋收的兄弟姐妹,叔叔阿姨爷爷奶奶外公外婆。走吧,北方的秋风徐徐吹来,写诗去。
还有诗:还记得漆树湾吗?湾里有山有水,还有满山的柏树成林。湾里十来户人家上百口人,曾经热闹了二百多年……还想漆树湾吗?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,上山种粮,下田插秧,抓鱼摸虾,砍柴放牛,一年又一年……
读到这些诗篇,我豁然想起来自故宫四个字:“厘然各当”,用到漆树湾该是多么恰当。
人生可以享受很多亲情,最纯真最质朴的真情是故乡的给予。那里有相处千百年的左邻右居、乡亲本家、舅家姑家、血脉相传、断骨连筋的族群。进入成年,有了生活负荷,就有了利益争斗,友谊必然添加利益的成分,这些成分统统被称为“朋友”,朋友成了相互利用的代名词。交往无数的朋友,却欠缺纯正的感情,乡愁成了都市的流行病。
吾平的诗,写出了都市人情感深处的留恋:我的故乡,那个名叫漆树湾的地方。有我的欢笑,也有我的伤悲。幼时的鼻涕泡,年少的木弹弓。它们谱成了一条曲子,好让我深深的藏在其中。我的母亲漂亮而明朗,我的父亲黝黑而强壮。年幼的我躲在发黄的照片里,左手牵着母亲。右手牵着父亲。
还有:三岁的我,跟着妈妈走外婆。外婆家门前有条河,幺舅从这头向河那头,淌着小河背着我。
还有:每年的春节后不久,舅公从三十里外的安富乡出发,到漆树湾来看他的妹妹——我的奶奶。他送来腊肉大米,帮助这孤儿寡母,熬过春荒。
这些,现代都市有吗?
没有,就弥足珍贵!
没有,就格外怀念!
人世间的亲情,莫过于母子。儿女是母亲心尖割下的肉,是母亲血管淌出的血,是母亲骨头榨出的髓。
《走笔海南》用了相当的笔墨,描写了平凡母亲的伟大、对家庭的贡献、对女儿的恩情。书中有这样的文字:“有位60岁母亲告诉我,她儿子远在他国,每天晚上,她都会想儿子,有时想到天明,而儿子并不知道……;我的母亲,每到我生日那天,若在身边煮两只鸡蛋,若不在身边会提前一天打电话告诉我,别忘了,明天是你生日……”
我刚回故乡看望九十七岁老母亲的第三天,读到这段文字,想着年迈的母亲,却远隔万水千山,禁不住痛哭失声。
这就是艺术的感染力!
吾平的《雍素兰小传》,用直白的语言介绍了母亲:十七岁嫁给二十五岁的军人父亲,买一块花布,做自己的嫁衣;二十岁,初为人母,来金凤小镇,生个平儿;二十七岁,照料三子一女,两地离愁,不怨夫君;七十岁,失去丈夫,挥之不去,孤老的命运;七十五岁,体弱,牵挂最远的平儿,坐上自驾车,过琼州海峡,只为一声,儿行千里母担忧。
还有母亲的话:你们兄弟姐妹四个,个个都是我身上的肉,我这辈子怎么放得下!
还有诗人担忧年迈母亲的《孤单》:你爸走后,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,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!
还有诗人写给母亲的诗:你在天上看着我,我在人间想着你!
当人类面临密集的利益纠葛和观念纷争时,一边是文化坚守,一边是文化堕落。我们需要的是文化道义和文化良知,什么是文化道义和文化良知?这就是善良、仁厚、勤劳、宽容、良知、温润、道德、节俭、同情、怜悯。
艺术创作的目的是为了劝善,如果把艺术视为一个坐标,劝善是坐标的横线,技法是坐标的竖线,缺一不可。我不赞同法官的儿子是法官,贼的儿子是贼。但我认同下水道里舀不出纯洁水,邪恶的环境孕育不出良善。上苍眷顾吾平,童年的漆树湾里盛满了我们民族的优秀文化,仁义理智信、忠勇刚烈,这些都是人类普世价值的重要部分。成年又从事律师工作,法律是道德的底线和人性的延伸,法律工作者就是这些的捍卫者,更需要良知和操守。
艺术还有一个目的,发现美,展示美,将受众引向美,使我们生存在美的世界。同情、怜悯、勤劳、节俭、向上,无疑是美的座基。
诗人在《海南走笔》中写出展示美的诗章。
《讨生活的夫妻》:这对来自他乡的夫妻,从早到晚不停地转动。做包子、蛋糕、面包,卖面包、包子、蛋糕,为20平米的铺面租金忙碌。老婆在家做,老公在大街小巷卖。一辆三轮车,卖一个,赚一个钱。供养老家的老母和两个孩子读书。
还有:阿亮是我的朋友,快递小哥,缘起一本《猫先生》。他送书上门,扛起两大箱。他不知道书上的笔名和我是同一人,就像我不知道他是大学生。时间久了,阿亮知道我除了工作就是看书写作,我也知道阿亮做快递小哥还在读研究生。
还有:出门,忘了带口罩,被小区的保安拦住。回来,忐忑的心情,时不我待地关注体温。保洁阿姨那么勤,把环境打扫干净,希望你有个好心情。
读完《走笔海南》,我突发构想,漆树村里除了书案上的台灯,整个书斋一定是黯淡的。因为,有诗,有台灯,光明足够!
文章写到这里,本该结束,想起《走笔海南》里的诗句:我在和你大谈理想,你却以为我在喵喵喵?
确实不是喵喵喵!
是为序。